牽機索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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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安十二年。

金陵城內鵝毛大雪紛飛,雪夜過後尚書府內外銀裝素裹,似飄進了滿庭院的梨花,仆從們噤聲低眉掃著行路。

尚書府今朝恰逢喜事,懸燈結綵綿延了一路。二十二抬的鳳與於辰時就已在府外早早候著,到了迎親日子全府上下卻不見半分喜氣。

當今聖上不過八歲孩提的年紀,幼帝此時娶親,背後緣由實在耐人尋味。

“小姐模樣生得精巧,膚如凝脂說是神仙妃子也不枉為過,隻是可憐夫人早逝無福見到小姐出嫁……”

貼身丫鬟擷月手握篦子複沾了沾水,可惜歎惋道,“若是夫人在世,定不會捨得小姐受委屈去替嫁了。”

楚瀛輕歎瞧著麵前銅鏡裡的人影,熟悉又陌生。滿頭點翠金釵壓得人喘不過氣,一頂燕居冠,恨不能裝潢成雕欄樓閣好彰顯鳳儀氣派。

她摩挲著頸上懸著的菩提葉玉雕石,憶起早亡的母親竟一時有些恍惚,複而朱唇輕啟喃喃道,“若是不嫁……”

“那便是抗旨不遵!”楚父急匆匆趕來,怒不可遏叉腰嗬斥道,“趁早收起你那些鬼心思,莫為了你這個喪門星連累了整個尚書府!讓你替你姐姐嫁聖上是抬舉你,單憑你那冇落的母族,如何能攀的上這樣好的親事?”

楚瀛覺得這話實在好笑,嘴角一勾反質問道,“既然是好親事,父親為何不讓她去嫁?好一個姐姐,父親可對得起我早亡的母親?”

“你!”楚父吃癟,一字一句將他逼勒到懸崖之上,他自知理虧不再同她爭辯,隻拋下一句“今日你嫁也得嫁,不嫁也得嫁!”便甩袖離開。

楚父成婚前不過是個小小進士,無權無勢得老侯爺提攜把獨女嫁給他,又在朝堂之上為這個乘龍快婿打點關係,扶持著讓他一路爬到了尚書的位置上。

怎料成婚不過七載,尚書夫人生子血崩而亡,隻拋下楚瀛一個女兒,侯爺夫婦因獨女逝世心痛欲絕不久便雙雙撒手人寰。楚父從前裝的伉儷情深也不複存在,未過喪期就把養在外宅的妻兒迎到府上娶了續絃。

繼室入府,還給楚瀛竟多帶來了個姐姐,由此可見尚書大人二心生來已久。隻可憐母親身子孱弱,仍為其產子致使血崩而亡早逝。

今朝幼帝要娶的本是繼室之女,然而誰人看不穿此番嫁娶與深入虎穴狼巢無二,可尚書大人怎捨得心肝兒女兒去嫁,百般思慮過後他才驚覺自己竟還有一個女兒。

楚瀛因無人可依仗,隻得就此被迫替嫁。

領事小太監叩了叩門,躬腰抬聲喚道,“娘娘,時辰不早了,您也該上轎了。”

楚瀛抬手由著擷月攙扶,拖著沉重的龍鳳鎏金吊墜霞帔走過幾十丈長的紅毯,迎著風雪俯身登上二十二抬的華貴轎攆。

彼時分立兩側的樂師奏起沉重古樸的禮樂聲響徹整個金陵城,打頭陣的守城禁軍不斷地驅趕著城內百姓讓開迎親道路。

偌大的轎攆緩緩被抬起,風雪愈漸勢大紛至遝來,融在綿延十裡的紅毯之上猶如血水淌下,迎親隊伍逆著風寒緩緩向前行進。

忽然外麵一陣嘈亂聲,迎親隊伍被一行人馬攔下。

隻聽外麵的小太監訕訕笑道,“掌印大人,天寒地凍您老怎的來了,這些苦活兒哪裡能驅駕您呢?”

“難不成灑家還需事事向你來稟報?”

小太監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裡,忙磕頭道,“小的言錯,還望掌印大人恕罪!”

掌印?難不成竟是東廠掌印江懷鶴?

世人都道江狗江狗,他江懷鶴就是先帝養的一條瘋狗,逮誰咬誰。

經他手裡審過的人不論天潢貴胄還是世家大夫,都免不了脫掉一層皮。

更有甚者隻是私下夜裡說了一句“江狗”傳到了他的耳朵裡,翌日清早就遭了七十二道東廠刑罰被送了回來曝屍街頭。

金陵城有句俗語,說是江懷鶴的名號可止小兒夜啼,實在可怖。

江懷鶴鳳眸微眯,“楚家女?為何灑家的暗衛來報,說轎中人並非是楚雲卿,不是她又會是誰呢,難不成會是刺客?”

眾人驚愕不言。

楚瀛思緒逐漸回籠,轎攆內的暖爐熏得人香汗淋漓,她緊緊攥弄著衣角,隨著轎攆外樂聲戛然而止,腳步聲卻漸漸逼近。

隻聽小太監連忙磕頭謝罪高呼,“掌印大人不可!皇後孃娘鳳威怎可於市井小民前失儀!”

“聒噪。”江懷鶴俊眉微蹙稍顯不悅,不怒反笑道,“難不成你有謀反之心,欲與刺客勾結謀害行刺皇帝?”

小太監頃刻明白這其中的威脅意味,渾身浸透冷汗瑟瑟發抖道,“小的,小的不敢!”

此話一出,眾人啞言。

難不成他真的要借追查所謂的刺客緣故,於市井間褻瀆未來皇後孃孃的鳳儀?

江狗竟有這麼大的膽子,以下犯上是誅九族的大過!

然而江狗顯然冇有因小太監的勸諫而停下動作,隻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挑起花轎的簾子。他側身一遮,背影恰好擋住眾人探究好奇的目光,獨自將轎內的風光一覽無餘。

楚瀛回眸正巧與他對視,二人相見神色皆是一滯似是久彆重逢。她目光彆開正巧撞上那人腰間的一塊素白玉玦,凝望許久總覺得熟悉,卻聞江懷鶴輕笑一聲,口中咂咂道,“楚雲卿,好名字。”

他俯身單膝抱拳下拜,“在下無意冒犯皇後孃娘鳳儀,隻是急於揪出刺客護娘娘安危,事關國家社稷,還望娘娘不要怪罪。”

尾音輕佻,從中聽不出半分悔意。

他眉眼低垂語氣溫柔道,“雪天路滑,娘娘待會兒下轎當心莫要崴了腳。”

不等楚瀛說話,轎簾卻已被緩緩放下,隻餘她一人獨坐相顧無言,回想著方纔到底發生了什麼。

江懷鶴身披玄黑大氅負手走開,他勒韁上馬,隨後夾緊馬腹調轉方向,走在迎親隊伍正前方,他高喝一聲,

“今日本掌印親自為皇後孃娘鳳與引路,閒雜人等凡擋路者,宵小作祟鬨事者,不必問其緣由即刻仗殺!”

原本萬人空巷來看熱鬨的眾人紛紛散去,繼而喚回自己貪玩兒女,又緊閉門窗生怕鬨出事端惹上這條瘋狗,恐小命不保。

方纔還有些鬆散的迎親隊伍此刻行事格外謹慎,生怕出錯惹得掌印一個不如意,便慘遭報複身首異處。

紅妝十裡,綿延金陵,二十二抬,以示尊榮。

迎親轎攆浩浩蕩蕩地穿城進入**,自午門正中的門洞抬進紫禁城,一路不敢停歇來到乾清門,由著教引嬤嬤導引來到坤寧宮,靜待著黃昏時刻,行大禮,入洞房。

楚瀛遮著蓋頭瞧不見前路,隻得搭上教引嬤嬤的手,慌忙之間又險些踩中衣襬仰麵跌去,危機之時突然被人攔腰扶穩。

卻不知那人是誰,隻聽身側一小太監慌忙來報,竊聲道,“掌印大人不好了,國子監的學生們此刻皆跪在乾清宮前,冒雪請願要彈劾乾爹您呢!”

楚瀛不想再多生瓜葛忙躲開,江掌印悻悻收手輕咳一聲,“你們護好皇後孃娘安危,灑家偏要去瞧瞧那些酸書生今日到底要興風作浪到幾時,有多大的本事作什麼妖。”

待那活閻王走後,楚瀛這纔敢鬆一口氣,回想著那枚懸在腰間的素白玉玦,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心底塵封已久的名字——齊鶴。

齊鶴與江懷鶴究竟有何淵源,又有何聯絡。她見江狗看她眼神中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愕感,或許他也認識自己。

會不會是你,師兄……

約莫又過了一柱香的時辰,小宮女們分作兩列提著宮燈穿過狹長的宮道在前引路,兩位教引嬤嬤小心扶在兩側,又一層薄雪落滿了遠處廊道還未來得及清掃,一行人奏著禮樂浩浩蕩蕩入主坤寧宮。

嬤嬤:“娘娘當心門檻,老奴扶著您。”

兩名小宮女忙跟在後麵提起裙襬,楚瀛輕聲應了句,還未來得及進殿,隻能坤寧宮殿內一陣喧鬨聲。

嬤嬤厲聲喝道,“是那個雜碎在這裡生事?也不瞧瞧今天是個什麼日子,還有你們幾個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皮癢了是麼?放了哪個不長眼的……”

“姑姑慎言,殿裡的可是陛下,奴才們雖知道這不吉利,可也實在是攔不住小主子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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