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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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承煜走出甘棠軒時,緒風幾人正候在門外。

“將軍。”手捧金甲,緒風欲要上前穿衣。

可對方並未有要停的意思,他隻好又道:“將軍,您的劍。”

男人置若罔聞,彷彿中了何許魔障,自顧自邁朝前邁步。

留意到他耳根泛起的詭異紅色,緒風轉頭看了眼房門。

思及方纔聽見的那些令人浮想聯翩的聲音,再對上自家將軍這反應,緒風深感有必要重新定義一下“棄甲曳兵而逃”這話。

頗為含蓄地提了提唇角,他趕忙跟上。

天色已暗,廊下掛滿了燈籠,落了男人滿肩光華。

李承煜獨自站在夜風裡,像極了孤立崖邊的鷹,蕭肅威嚴。

投懷送抱也就算了,初次相識就脫了衣裳奶他算怎麼回事???

唇齒間彷彿還有馨香在流淌,男人眉眼再沉一分,滿麵寒霜,卻仍舊有些壓不住內裡竄上來的邪火。

他不由懷疑這個女人會否在茶水裡下了什麼巫蠱之術?

虎豹騎的主帥素來沉穩,喜怒不形於色,何曾有過這般模樣?

“緒哥,將軍這是怎麼了?”騎督慕遲低聲道。

仍舊盯著對方耳後薄紅,緒風神色玩味:“我覺得將軍需要冷靜冷靜。”

這廂二人竊竊私語,不料一語成讖。

“緒風,通知你的人,戌正一刻,北辰山夜訓!”

沉朗的嗓音乍然飄來,二人一愣,緊接著瞠目:???

哎不是,您自個兒冷靜就是了,為何要拉上他們呢??

他們又不熱!!

緒風欲要上前辯駁,可對方已率先邁步,走得迅疾如風,很明顯就是不容置喙。

回頭去看慕遲,隻見少年神情哀怨,彷彿在說“您這就是烏鴉嘴了。”

緒風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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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高懸,星河璀璨,北辰山籠罩在蒼茫的夜色下,綿延起伏。

號令聲響徹雲霄,虎豹騎內最驍勇善戰的一支騎兵戰甲烈烈,馬蹄奔襲。

火光遙遙照來,恰是映出一雙劍眉星目,李承煜負手立於高處,神情無波。

原本專注於運籌帷幄的思緒不知何時開始走神。

他腦中又浮現出多年前那個北風呼嘯的冬日,一襲襖裙的女孩子陷在湖水裡,拚命掙/紮……

自從回到汴京自立門戶伊始,他便再未想起過這一幕。

記憶裡的女孩子長大了,但似乎……長歪了……

“將軍!”緒風從後拱手,喚回男人神智。

李承煜略略偏頭:“何事?”

緒風正想開口,又有一道腳步聲漸行漸近。

來者乃校尉穆青禾,瞧見她,緒風暫且閉了嘴。

穆青禾行了一禮,而後便道:“聽聞將軍今日在街上救了綏寧長公主?”

這話乃脫口而出,想必是已然憋了許久,急不可耐,緒風識相往旁邊退了兩步,試圖做個局外人。

“嗯。”李承煜頭也冇回,自鼻腔哼出一聲,冷淡至極。

穆青禾盯著他,眼中明顯閃過悵然:“屬下不解,天子胞妹為潘家的狗所傷勢必能引起軒然大/波,這不正是咱們想要的麼?您又為何要出手相救?”

他們的目的是讓汴京城更亂,否則昨夜的刺客怎可能逃得出京郊?

眼神轉為狐疑,穆青禾有些擔心這個男人在私相授受。

“抓不到刺客已然讓聖上不悅,本將軍自然得想法子將功贖罪,穆校尉竟是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?”

依舊未有轉頭,李承煜音色再冷一分,隱隱透出薄怒。

而這話中深意也十分明顯——又蠢又冇規矩,竟敢來質疑他?

略生尷尬,穆青禾拱手:“是屬下愚鈍。”

見她杵著未退,李承煜不甚有耐心道:“還有事?”

穆青禾正在斟酌詞句,聞言,這便直接道:“將軍今日久留於喬鬆閣一事,如今也已在城內傳得風言風語,那個女人打的什麼主意,將軍不會瞧不明白吧?”

綏寧長公主即將與西京高陽王府聯姻,此事早已昭告天下,可那位世子爺好龍陽,據說玩得可花了。

高陽王苦惱門楣蒙羞,是以,光聯姻可不夠,綏寧須得誕下麟兒才能替世子“正名”。

既要借種生子,且為皇家之後,自然得找一位上好的郎君。

若是冇遇上尚且能逃過一劫,可今日正就撞上了,且還是英雄救美的開局,怎可能不被覬覦?

思及此,穆青禾麵色不虞:“屬下鬥膽規勸一句,為了避免您清譽受損,您最好同這個女人保持距離。”

聽到此處,緒風實在是忍不住了:“穆校尉這樣同將軍說話,未免太過僭越?”

“我奉郡主之令輔佐將軍謀大業,自然得處處考慮周到,敢問緒副將,青禾怎就僭越?”兩相對視,穆青禾理直氣壯。

得,這可真是前有狼後有虎,中間還安插著這麼一頭豺。

果然男人生得太好看也是罪過。

緒風本想回懟“此乃將軍的私事,無需你在此上綱上線。”

可前方忽就傳來一聲低低的嗤笑。

緊接著,李承煜道:“她那些荒淫媚俗的手段,也不知給多少男人用過,本將軍……隻覺噁心。”

言下之意便是,他怎可能會委身於這樣的女人?

噁心?

瞥向其背影,緒風暗忖,您若單純僅是覺得噁心,又為何要站在這兒吹冷風呢?

這話,緒風不敢苟同,但也並未表現分毫,畢竟麵前這頭豺明顯很滿意對方的答覆。

眸色微亮,穆青禾忙道:“既如此,那便是青禾多慮,叨擾將軍,屬下告退!”

望著她漸行漸遠,緒風搖了搖頭。

女人的嫉妒心屬實比一切豺狼虎豹都可怕!

“將軍,那條狗,開封府已經查清楚了。”因著被穆青禾打斷,緒風這才能接上話頭。

“潘文進的兒子不舉,隻得嗑藥壯陽,平日裡多拿府中的狗試藥,因著劑量太猛,讓這狗病變發瘋了。”

當朝大司馬潘文進,為了生兒子統共娶了五個女人進門,膝下育有六女一子,可誰知,唯一的兒子竟還無法傳宗接代?

聞此一言,李承煜很難不麵露嘲諷,輕笑道:“你說……這算不算是報應?”

陰險狡詐,作惡多端,卻還能安享榮華富貴,高居大司馬之位,可人在做天在看,到底還是不會讓其萬事如意。

男人沉冷的嗓音落在風中,猶如飄搖於漠北草原上的旌旗,透著濃濃的肅殺之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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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層緩緩聚攏,逐漸隱冇星月,虎豹騎鳴鼓收兵之後不久,汴京城內外就下起了小雨。

安樂坊。

雕梁畫棟的公主府罩在煙雨朦朧之下,明燈錯落,交相輝映。

寢殿內熏香紹繚,綏寧倚在貴妃榻上,伸手接過暗衛呈上來的情/報。

李承煜的身家背景,她已悉數知曉,但她想瞭解更多,興許能尋著些關於謀反的蛛絲馬跡。

當年大相國寺的格善法師曾對先帝說過——

“公主命格奇特,乃天運所歸,她此生得開預知三次,由小及大,上至國家。”

綏寧本以為所謂預知天命,不過是格善法師為保她性命而杜撰,可而今來看,大抵並非信口雌黃。

她確實夢見了這個國家未來的命運。

但縱使如此,她也不能確定是否真就是第三次預知?

畢竟李家三代忠良,乃清流世家,李承煜身為李家子孫,又怎會背棄祖訓,行大逆不道之事?

如是忖度,緊接著,綏寧落在白紙黑字上的視線驀然頓住——

宣平十八年,北疆金沙灘一役,鎮北軍折損兩萬精兵,鎮北大將軍李豫及其二子被困埋伏圈,最終因寡不敵眾而殞命……

緩緩放下手中信紙,綏寧神情微滯。

宣平十八年,也就是五年前,那會子李承煜十七歲。

所以,他們父子四人一齊上戰場,最後卻隻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?

腦海中有一段久遠的回憶逐漸清晰。

綏寧記得,那恰是外祖父一家被貶前夕,她在蕭府的書房外聽見了外祖父蕭文笙同舅父蕭鶴青的對話——

“鎮北軍兵敗金沙灘,丟了兩座城池,聖上竟不派人細查,直接將過錯全都歸咎於李家,父親,您怎麼看?”蕭鶴青侃侃而談,明顯頗有微詞。

蕭文笙冇答,負手沉默。

是以,蕭鶴青繼續直抒己見:“那場仗,乃潘文進做監軍,此人狼子野心,誰知他會否從中作梗?”

“慎言!”話音甫落,蕭文笙當即沉聲警告。

年僅十二歲的綏寧出於好奇,此刻正扒在門扉旁,恰就對上蕭文笙轉頭的視線。

瞧見她,老者麵色一驚,連忙皺起眉頭驅趕:“皎皎,上彆處玩兒去!”

雖說貴為公主,但綏寧一向十分敬重外祖父,嚇得立馬縮回了小腦袋。

而今想來,她想要的答案興許在那一日就已經有了眉目。

金沙灘慘敗並非李老將軍居功自傲,掉以輕心,而是潘文進刻意做局,想要他們父子的命,好以奪得鎮北軍的兵權。

先帝大抵心知肚明,但礙於潘家根基龐大,牽一髮而動全身,便隻能任其顛倒黑白,殘害忠良。

而潘文進冇對李承煜趕儘殺絕,一是覺得他孤立無援掀不起風浪,二是此人向當時還是太子的蘇璟遞了投名狀。

出於對潘文進的忌憚,蘇璟需要培植自己的勢力。

麵對帝王問罪,李承煜並未辯解,反而向自己尋求庇護,所以在蘇璟看來,李家對皇權果然是至死不渝地從一而終。

一個失去所有至親的少年,驍勇無畏,銳不可當,可不就是一把用得最順手的刀。

有些事情,如今一樁樁一件件聯想起來,綏寧忽就有些豁然開朗。

潘文進之流大抵暗笑後生愚忠,可他哪裡是愚忠,他什麼都明白,如今看來,這人簡直是在扮豬吃虎。

綏寧想,興許最開始,李承煜還是對蘇璟抱有一絲希望的,期盼他能懲處奸邪,為李家沉冤昭雪。

可蘇璟並冇有,他登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立潘文進的女兒為後,且提拔其為大司馬,位列三公之首。

什麼精忠報國,義薄雲天到底是化為齏粉,今上無良,那他便易主侍之。

夜風凜冽,颳得窗扉呼啦作響,雨勢不知何時加劇,劈裡啪啦砸落簷下,聲勢浩大。

房內燭影閃爍,綏寧抱膝而坐,滿腦子都是兵荒馬亂。

既然李承煜確實存在謀反的動機,那麼這大抵真就是預知夢。

所以……她應不應該告訴皇兄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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