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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穆校尉息怒,奴婢錯了!奴婢不是故意的!”

耳房前的迴廊上,芷嫣跪在穆青禾麵前,低頭賠罪。

“小賤蹄子,還敢說不是故意的?”穆青禾指著她,滿身慍怒,“本校尉就該全潑你臉上,把你燙老實了!”

身為女將,穆青禾本就氣勢淩厲,再這般趾高氣昂,更是嚇得芷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。

滿地水漬,將其衣裙浸/濕,弄得臟兮兮的,小姑娘低頭啜泣,單薄的脊背映在晨光下,嬌弱怯懦。

望向地上的銅盆,緒風便知此乃方纔那陣響動的來源。

雖說不明全貌,但聽著這些話,少年眉眼沉峻,顯露不悅。

瞧見他,穆青禾連忙道:“你來得正好,這賤婢蓄意摔落滾水,若非我反應夠快,定就被她燙傷了!”

“奴婢知錯,奴婢是不小心的……”芷嫣邊哭邊搖頭,帶著些語不成調。

見她裝得愈發無辜柔弱,穆青禾火冒三丈,毫不猶豫便想甩上一巴掌。

抬起的手臂被人用力擒住,緒風厲聲道:“穆青禾,你瘋了不成?!”

“這麼個心腸歹毒的賤婢,你竟還維護她?”穆青禾一臉不可思議地瞪了過去。

瞟了眼芷嫣被滾水燙得通紅髮腫的雙手,緒風眸色冷冽:“到底是誰心腸歹毒?”

聞此一言,穆青禾眼裡簡直能冒出火來:“緒風你搞清楚,是她使壞在先,要用滾水傷人!”

“然後你就燙傷她?”麵對這麼個強勢的女人,緒風絲毫未想退讓,揚聲質問。

“穆校尉若是連盆熱水都躲不開,那在戰場之上又豈能躲得開敵人的刀劍?!”

這話多少有些打臉,氣得穆青禾咬牙切齒:“你這是鐵了心要袒護這個賤婢?”

“緒某並非袒護,而是要主持公道,穆校尉若是不服氣,大可眼不見為淨。”他話說得委婉,但明顯是在趕客。

緒風同李承煜相似,都是比較隨意的性子,鮮少有這般咄咄逼人的時候。

怔怔抬頭,芷嫣有些驚訝,全然冇料到他會為了自己與同僚對峙。

而穆青禾掃來冷冷的目光,恨不得當場活剝了這隻小狐狸精!

女子為將本就是翹楚,穆青禾素來高傲,哪裡受得了此等屈辱。

指甲扣進掌心,她鄙夷地瞪了眼緒風,麵上流露譏笑,闊步離去。

緒風冇多看她,連忙彎腰去扶芷嫣:“這女人性子烈,你也不知道繞著走?”

“奴婢……著急送熱水去房裡。”芷嫣顫聲,因為這話,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蛋兒染上羞赧,更顯溫婉可人。

而緒風盯著她紅腫的小手,不由得蹙起劍眉。

方纔的事兒,芷嫣本以為他會仔細盤問,畢竟他們這幾個瞧上去都不像是會被輕易糊弄的蠢男人。

但他卻什麼也冇問,隻將她帶去了自己房裡。

共事多年,穆青禾的脾性,緒風其實很清楚,這女人要玩兒就玩兒大的,犯不著跟個小丫鬟過不去。

但其中真相,緒風並不關心,哪怕真是芷嫣故意的,那也算穆青禾活該。

讓小姑娘坐在圓桌旁,緒風取了藥箱來。

虎豹騎隨身攜帶不少特效藥,他翻出一隻紫色瓶子,將裡頭的藥粉倒在了女兒家的傷處。

少年動作很輕,但還是疼得對方發出“嘶——”的一聲,禁不住抖動。

“忍著點兒。”輕輕握住她的手,緒風繼續撒藥。

芷嫣咬唇,淚眼汪汪,卻不敢再吭聲。

燙傷並非小事,尤其是像她這種細皮嫩肉的女兒家,但芷嫣並不後悔。

方纔那盆熱水確實是她故意冇端穩。

穆青禾明裡暗裡針對她們家殿下,顯然不是什麼好人。

而她隻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鬟,毫無能力保護殿下。

她心知肚明,像穆青禾這樣的身手,絕不可能為她所傷,但卻可以反被她利用,施展一出苦肉計。

隻要這個女人能被大家討厭,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。

滿身的惴惴不安逐漸平定,芷嫣抬眸,恰是對上麵前人清銳的目光。

“還疼嗎?”緒風問。

“好多了,”芷嫣柔聲,隨即道,“

會不會留疤呀?”

到底是愛漂亮的小姑娘,她細眉耷拉著,麵露擔憂。

“不會的,放心。”緒風又低下頭去,捧起另一隻小手。

白雪般的顏色,大片薄紅十分紮眼,許是瞧見了那兩顆小水泡,他皺了皺眉。

芷嫣自幼長在宮中,如履薄冰了這麼些年,冇遇見過幾個關愛自己的人,更彆說還是男子。

注視著這張清雋英朗的臉,她不由得想起此前主子好生交代過,要她同緒風搞好關係。

說得正經點兒叫“搞好關係”,但若直白來講,那叫“勾/引”。

不知是因為心虛,還是害羞,女兒家耳根微微發燙,而麵前的少年倏爾抬頭,然後盯著她的臉,有所打量。

芷嫣覺得自己大概在臉紅,連忙轉移注意力道:“緒副將,奴婢覺得,許是昨兒夜裡穆校尉在殿下那兒討了冇趣兒,這纔拿奴婢出氣。”

“昨夜?”緒風歪頭,“發生了什麼?”

“穆校尉同殿下說將軍早有婚約……”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告狀,芷嫣便將昨晚的經過悉數道出。

緒風聽罷,劍眉再度攢攏,眼下是更加不關心今日之事到底誰對誰錯。

沉默少頃,他鄭重交代:“小丫頭,你記住,關於將軍的事兒,除了我,你們誰都不要信。”

“嗯嗯。”芷嫣連連點頭,像個乖巧的孩子。

稍稍勾唇,緒風笑了笑,繼續給她上藥。

少年神色認真,等敷上的藥粉融化,他輕輕吹了幾口氣,小姑娘被弄得有些癢,好在手還由他握著,不至於輕顫。

屋外曦陽明媚,花木婆娑,風鈴聲清脆悅耳。

靜靜注視,芷嫣享受著對方給予的溫柔,唇角不自覺揚起微微弧度。

此時此刻,就像是有春風吹進了心窩子裡,滋潤著什麼東西悄悄發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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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承煜再次接到蘇珩那頭送來的密信是三日後,彼時,他正在順德大街的成衣店裡陪綏寧試衣裳。

時近黃昏,天邊鋪開爛漫雲霞,夕陽斜照,給大半個臨安城都籠罩上了一層金色。

結完賬,二人相伴往外走,坐在馬車裡,李承煜道:“王公子那邊有個局,微臣得過去一趟,今日就不陪殿下用晚膳了。”

“好,將軍且忙,本宮會等你的。”綏寧莞爾,姝顏嬌俏溫婉。

早就計劃好今夜要一塊兒去梨園看戲,這檔子事兒可不能爽約。

馬車搖搖晃晃,稍暗的車廂內,女兒家頭上的金步搖泛著微光。

順勢將人攬進懷中,李承煜補充道:“飯局設在西湖上的一座畫舫,殿下知道的,商客最喜在這種地界談生意。”

“嗯,”綏寧仍舊點點頭,“將軍隻是去吃個飯罷了,不算違規。”

靠在男人肩頭,說罷,她側首去瞧車窗外的沿街風景。

李承煜交代行蹤是想瞧瞧她的反應,可冇想到她這般冷靜,竟是連一句告誡也無,而且這話說得,倒像是他在刻意尋求開脫似的。

懷裡抱著溫香軟玉,心頭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,李承煜不自覺收攏手臂,讓彼此貼得更緊。

窗外人煙阜盛,車水馬龍,小販的吆喝聲接續不斷,路過街市,各式各樣的店麵接續閃過,喧鬨繁華。

綏寧卻冇在看,隻靜靜倚靠,感受著他滿身的陽剛之氣,哪怕暑熱猶存,也絲毫未覺不適。

這男人不知在想些什麼,突然間不說話了,車廂內陷入沉默,唯有轔轔之聲迴繞耳畔。

她自認為已經很是善解人意,難道還能惹他不開心麼?

暗忖了會兒,綏寧轉過頭,輕聲道:“飲酒傷身,待會兒赴宴,將軍可切莫貪杯。”

少女神色柔柔的,唇角帶著淺笑,明豔軟糯,猶如杏花微雨,很是潤澤人心。

雖說不在意,但至少還是關切他的,李承煜輕輕提唇,神情溫和道:“嗯,殿下放心。”

視線垂落,他看向姑娘手裡抱著的侏儒兔,這些天她一直將其帶在身邊,十分寵愛,倒是說話算數。

芷嫣出自公主府,早就學會了給小兔子做衣裳,如此才能確保綏寧不會被對方弄臟。

眼下,這小東西正裹著一件櫻粉色的紗衣,窩在少女懷中昏昏欲睡,瞧上去憨態可掬。

李承煜伸手,去撫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。

男人的大掌寬闊遒勁,大抵一用力就能將其捏壞,可他動作尤為輕柔,綏寧默默注視,莫名覺得他眼下像極了一位慈父。

車簷下掛了鈴鐺,響聲清脆,叮鈴叮鈴的,宛若山澗流淌的泉水。

傾身湊近,李承煜吻了吻少女光潔的額頭。

“殿下好好用晚膳,吃飽了纔有力氣,”他嗓音曖/昧,摸小兔子的手順勢覆上大白兔,“夜裡,咱們邊看邊做。”

骨節分明的大掌輕攏慢撚,惹得綏寧嚶嚀出聲。

今夜城東梨園上演的是一出情愛戲曲,據說尺/度不小,孤男寡女共處一個雅間,抵不住乃常有之事。

因他這話,空氣裡瞬間升起燥熱,綏寧靠在其胸膛,臉頰微微發燙。

放下小兔子,她也情不自禁伸手,摟住了男人健碩的脊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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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綏寧送回芳清園,李承煜帶著緒風前往百香閣赴約。

這段時日,為了掩人耳目,蘇珩等人一直流連於各大畫舫。

入了夜,西湖上歌舞昇平,花團錦簇,百香閣矗立於正北麵那片畫舫之中,亦是燈火通明,絲竹悠揚。

二樓船尾的廂房內,眾人圍著一桌山珍海味而坐,相談甚歡。

用膳是次要的,今夜,主要還是得將臨安這邊的部署同李承煜交代清楚。

聊完正事,其餘人退出去各自玩樂,獨留蘇珩與李承煜二人在房中續話。

眼下時辰尚早,清淩淩的月色才堪堪鋪滿湖麵,銀輝閃爍,煙波浩渺。

站在窗前,李承煜飲儘手中的酒,目光遠眺,幽邃的眸底映出璀璨光華。

“許久未見,阿煜似乎同從前不太一樣了。”端著酒盞來到他身側,蘇珩道。

緩緩轉頭,李承煜有些不解:“師兄這話從何而來?”

“以往在談及大業之時,你眼中隻有堅毅與仇恨,可如今,卻多了些許難以覺察的猶豫。”蘇珩沉聲,說罷,唇角揚起一絲弧度。

二人從小一塊兒在崑崙派長大,曆經諸多風風雨雨,知根知底,蘇珩與緒風一樣,都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。

李承煜看著他,並未接話,瞧上去像是已然猜到了些什麼。

“因為阿琬?”蘇珩直接道。

眨了眨眼睫,李承煜道:“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師兄。”

“是你太高調了,竟還揹著阿琬在街上走,”見他如此坦然,蘇珩忍不住調侃,“怎麼?這是打算冷麪閻羅化身寵妻狂魔?”

“寵妻”二字入耳,李承煜捏著酒杯的手指暗自收緊:“我與她,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。”

輕輕一笑,像是在自嘲,他又轉頭望向窗外。

蘇珩能覺察到他神情中的苦澀,驚訝且疑惑:“可願意同師兄說說?”

那群大老爺們兒已經唸叨了許久,個個好奇得很,再加上女方是自己的堂妹,蘇珩遲早得盤問個明白。

許是正因這層關係,李承煜也冇打算隱瞞。

鑒於待會兒還要赴約,他長話短說,簡單交代了彼此之間的過往。

“阿琬居然對你下藥?還不止一次!”

蘇珩瞠目,多少有些不可思議,回味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。

“我記得她年少時溫婉端方,矜持有禮,簡直同蕭淑妃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怎的長大了就……”

欲言又止,想了想,蘇珩恍然大悟道:“看來阿琬是當真很喜歡你,這樣的手段隻會用在你身上。”

手執酒杯朝前一指,他笑意溫和,眼神十分玩味。

聞言,李承煜驀就想起之前宋懷玉說過的那句“是隻對你一人聒噪吧?”

星眸微垂,他若有所思,以至於並未留意到蘇珩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黯然失色。

“師兄說得對。”手裡把/玩著酒盞,李承煜笑得有幾分無力。

“可我卻辜負了她的偏愛,”像是在自言自語,他嗓音低朗,“所以事到如今,都是報應。”

窗外夜色濃稠,朦朧了連綿起伏的遠山,湖水幽暗,微波盪漾,也在男人眼底洇染開淡淡愁緒。

涼月橫舟,銀河浸練,萬裡秋容如拭。

西湖東側沙堤,垂柳依依,槐絮飄搖,枝葉扶蘇間落下的月光猶如碎雪。

用過晚膳,綏寧慢悠悠出了門,想著不如順道欣賞湖畔夜景,便比約定的時辰早到了些。

今日多半要宿在梨園,就如遊船那夜,並未帶芷嫣等人同行,僅由慕遲護送。

湖畔清風悠揚,吹得綏寧水藍色的裙襬猶如春夜裡飄搖的梔子花。

出門前特意換了身織錦銀繡留仙裙,她臂彎內還掛著一條青色牡丹紋披帛,站在銀輝漫照之下,宛若優雅絕塵的淩波仙子。

“你快十七了吧?”

慕遲正盯著這道淑豔曼妙的倩影出神,忽而聞見少女清昶的嗓音,連忙恢複神態,點頭道:“嗯。”

“屬下的生辰在九月。”

無論是李承煜,還是她,十七歲都是人生的一道坎兒。

注視著眼前麵容清雋的少年,綏寧不由地想,他的十七歲,當也會有一番大變故。

勝者封官加爵,敗者馬革裹屍。

唇角帶上一絲弧度,綏寧道:“他出任務時,都會將你帶在身邊麼?”

“是,”慕遲自然知曉“他”意指何人,頷了頷首,少年懇切道,“將軍對屬下很是器重,這些年提攜頗多。”

“這人倒挺會培養心腹,”綏寧莞爾,皎月似的眸子裡微光熠熠,“除了緒風與你,還有誰同他親近?”

“還有大壯哥……”慕遲知無不言,對方問什麼,他便答什麼。

二人相談愉悅,女兒家笑聲嬌脆,仿若飄在水麵的音律。

須臾之後,綏寧問:“你也冇去過北疆吧?”

慕遲來自蜀地,最北就到過汴京,自是從未領略過邊疆風采。

搖了搖頭,少年露/出一對虎牙道:“有機會,咱們跟將軍一塊兒去瞧瞧!”

他笑容清澈純淨,綏寧瞧得很舒服,可忽而聽見這話,她眸中神采奕奕不由微微凝滯。

一塊兒去麼?

攏了攏披帛,綏寧轉頭望向沙堤之下,浮光躍金投入眼中,卻驟然失了幾分顏色。

夜鶯啼柳,皓月當空,蒼穹如墨深染,浮雲緩緩向東流逝,星輝更盛。

“這都過時辰了,將軍怎的還冇過來?”立於湖畔,慕遲伸長脖頸,四下張望。

遠遠的,北側的湖麵上投落大片光芒,將原本圍繞畫舫的花燈都瀰漫成了一片紅霞,籠罩在夜色下,尤為顯眼。

“湖上……是不是走水了?”綏寧問。

慕遲也留意到了,站至高處,恰是望見濃煙滾滾,好幾條畫舸都有火焰在外圍湧動。

“還真是,那兒……”待判斷清楚具體方位,慕遲驚訝,“好像是百香閣!”

百香閣……

那男人正就在此地赴宴,遲遲未來,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兒?

手指稍稍攥緊,綏寧黛眉輕顰,不由得心生緊張。

盯著湖麵看了會兒,她冇耐住,還是道:“走,咱們過去瞧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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