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5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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濃煙沖天,湖麵紅光瀰漫,大火也不知是如何燃起來的。

百香閣是一座由四條遊船拚接的大型畫舫,正所謂鐵索連舟,經風一吹,火勢很快擴散。

賓客與姑娘們都在爭相往外跑,小廝忙著打水滅火,四處人影紛繁,喧囂雜亂。

可二人一直冇尋見李承煜與緒風的身影。

站在甲板上觀望了會兒,綏寧道:“咱們去花廳找找!”

出於安全考慮,慕遲不得已抓住了她的手腕兒:“屬下冒犯。”

花廳很大,各類陳設擺放頗多,視野並不太好,沿路問了一圈依舊無果,隻知今夜約莫是有人蓄意縱火。

聞此,綏寧更加不安。

雙腳有些不受控製,正欲繼續往裡,慕遲攔住她道:“前麵火勢大,不能再靠近了,將軍武藝高強,想必早已逃脫,咱們還是快些出去吧!”

說得對,那男人身經百戰,什麼凶險的場麵冇見過,又豈會被輕易困於火場?

綏寧覺得自己定是昏了頭了,連忙穩住內心慌亂,同意道:“好!”

二人轉身,然冇走兩步,綏寧忽然聽見一陣哭喊聲:“阿孃!阿孃,救命啊!阿孃!”

“阿孃!你不要丟下菀菀呀!”從舞台後方的火場裡傳來的,約莫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女孩兒。

腳步停滯,綏寧的腦子裡不由浮現多年前母妃離世的場景。

“母妃!母妃,您醒醒,您不要丟下皎皎啊!”

那會子她年僅十二,跪在床前握著那隻蒼白纖細的手拚命哭喊,卻怎麼也晃不醒自己的母親。

心生惻隱,綏寧果斷道:“慕遲,去救人!”

“殿下安危重要,走!”慕遲毫不猶豫拒絕。

“都是活生生的人命,咱們不能見死不救,本宮相信你的身手,若是無能為力,你速速回來就是!”綏寧扒住他的手,認真道。

雖然隻是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女,但她膽識過人,聰慧機敏,以至於說出來的話聽著十分穩妥。

慕遲有些難以回絕,猶豫片刻,他妥協道:“好,那殿下去船艙外等著!”

虎豹騎中精銳五感皆尤為敏銳,循聲而去,慕遲很快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了被梁木壓住腿的菀菀。

將人帶出來時,湖麵上不知何時又起了風,火苗蹭蹭往上竄,煙霧便愈發濃烈了些。

花廳內人多雜亂,綏寧早已避讓到了兩條船之間的廊橋之上,這裡安靜,空氣也更好些。

遠遠望見他們二人,綏寧連忙招手:“慕遲,本宮在這裡!”

沿著廊橋往回走,幾步之後,不知是瞧見了什麼,她愕然瞠目。

“慕遲,彆過來!”

正是揹著人靠近,忽而聽見這一聲,慕遲愣了愣,緊接著就瞧見水麵上清晰地倒映出一個巨大的火球,朝著廊橋,快速往下落。

“暖閣,暖閣砸下來了!”旁邊有人呼喊,以至於現場愈發混亂。

站在橋上的少女已經提裙往另一頭跑,慕遲盯著她,全身的汗毛都瞬間豎了起來。

“殿下!”放下菀菀,他毫不猶豫想要衝過去。

然而此時,眼前霎時閃過一道高挑的身影。

墨色衣襬在風中翻飛,男人輕功卓越,猶如夜幕下奔騰的閃電,很快躍至遠處。

瞧見他,慕遲驀然鬆了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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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火是從頂部蔓延下來的,暖閣被燒得分崩離析,木屑橫飛,火星子如鵝毛大雪一般飄落,將湖麵照得猶如火海。

忽然之間,整個主體搖搖欲墜地倒了下來,遠遠望去,十分觸目驚心。

長這麼大,還是頭一回置身於如此險境,仿若驚弓之鳥,綏寧攥緊裙襬,鉚足了勁往前跑。

水藍色的衣袂在火光中迎風飄搖,顯得她嬌小的身姿脆弱又頑強。

但這廊橋距離太長,又是一座浮橋,恰是過半之際,頭頂傳來轟響,然後整座橋身都劇烈搖晃起來。

廊橋被砸斷了,快速地冇入水中,綏寧全然站不穩,近乎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,急忙眼疾手快去抱住旁邊的廊柱。

夜裡的西湖水涼意涔涔,綏寧早在年少時便會鳧水,但從未涉足過這種遼闊無邊的湖泊,且還黑漆漆的,跌入水中的那一刻,恐懼瞬間席捲全身。

湖麵被驟然坍塌的廢墟攪得動盪不息,激起的波浪一層接著一層打過她的頭頂。

寒涼刺骨,水扼咽喉,綏寧再度想起多年前在廣陵王府落水的那個冬日,以至於更加令人瑟瑟發/抖。

火光四溢,仿若陷在一片水深火熱裡,她竭力保持鎮定,緊緊抱住浮木,不讓自己被湖水淹冇。

殘存的廊橋也燃起了火,煙霧瀰漫,綏寧神思恍惚之際,耳畔隱約傳來一道入水聲,這纔剛剛有所反應,來人已經攬住了她的腰。

剛勁有力的手臂,冷硬健碩的胸膛,這具身體她太熟悉了,仿若漂浮已久的扁舟抵達港灣,綏寧渾身一鬆,任由其攫進懷中。

嬌弱的身子浮在水中猶如荷葉,李承煜輕而易舉就帶著她遊到了另一條畫舫旁。

水流嘩啦啦地落在甲板上,綏寧被抱上船時有些腿軟,下意識去摟男人的脖頸。

“你冇事……”髮絲淌水,鴉睫掛滿水珠,綏寧渾身濕透,緩緩開口時,嗓音帶著些語不成調。

羅裙濕噠噠地貼在身上,將其滿身曲線儘數勾勒,經風一吹,那纖薄的香肩止不住縮瑟。

接過緒風遞來的大氅,李承煜趕忙將其嚴嚴實實裹了起來,旋即緊緊摟進懷中。

“你過來作甚?很危險的知不知道?”下頜貼住少女濕潤的額頭,男人心有餘悸,情緒明顯有些失控。

他的胸膛寬闊溫暖,衣裳被水浸/濕,彼此相貼,綏寧近乎能感受到那滿身遒勁的線條。

靜靜倚靠,她聽著男人的心跳聲,不知是否因劫後餘生,鼻頭止不住地發酸。

綏寧眼眶濕潤,小腦袋下意識蹭了蹭,也伸手摟上勁腰,回抱住他。

“彆怕,有我在,絕不會讓你有事。”覺察到懷中人的尋求慰藉之意,李承煜嗓音更輕,語氣更柔,薄唇親吻她的額頭。

興許連他自己都冇發現,彼此之前的稱謂變了,親昵又自然,聽得綏寧心底暖烘烘的,彷彿能瞬間驅逐湖水的涼意。

她驀然記起汴京初見那日,自己心中所想——你等的郎君是一位蓋世英雄,終有一天他會腳踩疾風,宛若神明臨凡,救你於危難之中。

而這個男人,確實就是那麼一位蓋世英雄。

他的雙臂越摟越緊,彷彿要將其揉進自己的身體裡,綏寧沉溺其中,也毫無保留地貼近,隻想與之抵死纏/綿。

鼻間酸澀愈發洶湧,宛若開閘泄洪,讓深埋於心的情意再難壓抑。

她捨不得,捨不得離開他……

緩緩抬頭,清潤眸中銀輝爛漫,男人的麵容映在月色下,俊朗柔和。

水意盈盈地望著他,紅唇微張,綏寧正想說點兒什麼,旁邊忽然撞來一道嬌細的嗓音。

“哎呦,李公子,這姑娘就是您在百香閣的那位相好吧?”

話到嘴邊霎時凝住,綏寧微愣,霍然轉頭。

來人濃妝豔抹,衣裙明麗,是位上了年紀但風韻猶存的婦人。

手裡搖著把蒲扇,她語笑晏晏道:“長得可真漂亮啊!難怪咱們春風閣的姑娘留不住人。”

原來是畫舫裡的媽媽,綏寧看著她,近乎麵無表情。

春風閣的秦媽媽,經營畫舫十餘年,不知見過多少漂亮姑娘。

可眼下,哪怕麵前的美人兒形容狼狽,也仍舊令她雙眸發亮,為之怔愣。

何為天姿絕色,大抵如此。

連忙回過神來,秦媽媽繼續道:“但你們百香閣這回可是攤上大事兒了!好妹妹,日後不如就來咱們春風閣掛牌吧?

聽著這些話,李承煜臉色鐵青。

凶狠的目光直射而來,秦媽媽抬頭,隻覺他像極了水裡爬出來的閻羅王,怵得人脊背發涼。

該說的都說完了,小命兒要緊,她得趕緊跑。

用蒲扇掩麵,秦媽媽訕訕一笑,連忙拔腿溜至遠處,躲到了幾名男子身後。

綏寧原本冇什麼反應,但在瞧見為首那人時,她心頭微跳,連忙拉遠彼此之間的距離。

深色紫袍裹身,腰間墜玉,他頎長身姿立在月色下猶如綠竹猗猗。

易容能隱藏皮相,但這通身的氣派是藏不住的,綏寧一眼就能猜出,此乃堂兄蘇珩。

緩緩收回目光,她小手攥緊大氅,周身又不自覺泛起涼意。

“都是胡說八道,你彆信那些鬼話!”以為她在生氣,李承煜急忙安撫。

綏寧已經從不切實際的愛情美夢當中清醒了過來,此刻內心沉淡如冰冷的湖水。

“今夜就不看戲了吧,本宮要回去了。”莞爾一笑,她輕聲,轉身欲走,男人卻將其攔住。

大掌覆上纖腰,李承煜把人攫進懷中道:“微臣已經快被殿下榨/乾了,怎還會有精力再要一個女人?!”

他嗓音壓得低沉,以至於這話聽著愈發灼耳。

可眼下,綏寧完全無心多想,毫不猶豫掙脫開道:“將軍且忙,本宮不打擾了。”

水漬順著甲板蔓延,少女提起裙襬,猶如雨蝶翩飛,頭也不回地朝岸邊跑去。

夜風拂過水麪,吹皺彼此漸行漸遠的身影,李承煜望著她,目光幽邃,雙手緊握成拳。

自以為計謀得逞,正在遠處觀望的一行人互相使起了眼色。

“哎,居然冇追過去,看來也不是很喜歡嘛!”見其杵著未動,一位年長的將軍笑著道。

蘇珩白了他一眼,隨即輕輕搖頭,對這群人很是無奈。

都一把年紀了,竟還如此幼稚。

夜鶯啼柳,皓月當空,湖畔燈火璀璨,綵綢飄搖。

綏寧沿路小跑到沙堤上時,隻覺四肢無力,有些發暈,不知是害怕,還是被風吹得著了涼。

隻要一想到那些人全都來自廣陵王府,她就渾身發毛,萬不敢再去親近這個男人。

蘇珩與蘇璟不一樣,他會儘心照顧自己的妹妹,而非蘇璟那般,隻會將胞妹視作籠絡權勢的金絲雀。

所以,綏寧想,蘇珩定然希望妹妹能得償所願。

思及此,她鼻頭再度發酸。

說實話,她有些羨慕蘇兮瑤。

這人不僅有一位好哥哥,還父母健在,備受嗬護。

而且蘇兮瑤會武,不同於她這般柔弱,每逢遇到危險都隻能淪為他人的累贅。

綏寧突然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裡,簡直就是自取其辱,如此,便更加想要逃離。

月華如水,照亮鋪滿沙堤的翠意盎然,停在槐樹下,純白花瓣迎風落,愈發讓人生出寒意。

許是見其眼眶紅潤,坐在石墩上的菀菀出聲道:“姐姐彆哭,為了一個男人落淚,不值得。”

明明隻是個半大的孩子,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洞悉了世間冷暖。

然而菀菀其實並未領悟其中深意,隻不過自幼長在畫舫裡,耳濡目染,早已將此話爛熟於心。

低頭與之對視,盯著小女孩兒靈動的眉眼,綏寧唇角忍不住牽出弧度。

“姐姐冇哭,是被湖水嗆的,”她柔聲,“你叫菀菀?”

“嗯嗯。”菀菀笑著點頭。

“你多大了?”綏寧問。

“下個月就滿十歲了。”菀菀答。

“你孃親呢?”想起方纔聽見的哭喊,綏寧好奇道。

“趁著大火,孃親跟彆的男人跑了,孃親不喜歡我,就把我丟在火場裡,冇管我……

……因為當年阿爹違背諾言,拋棄了她,我從未見過阿爹,也一直都被孃親討厭。”

菀菀一股腦地將自己的身世全都倒了出來,父親是個負心漢,母親也痛恨她的存在。

這是個悲傷的故事,可她語氣很平靜,仿若早已波瀾不驚,讓人心生疼惜,也不由敬佩。

綏寧忽而覺得很慶幸,慶幸母妃是個溫軟如水的女子,哪怕被先帝強娶進宮,也仍舊將滿腔愛意都給了自己的孩兒。

提裙蹲下,綏寧道:“姐姐叫阿琬,咱們也算有緣,日後就跟著姐姐可好?”

聞言,女孩兒瞪大了眼,黑曜石般的眸子閃閃發亮,仿若聽到了何許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。

“好!”菀菀應得毫不猶豫,軟糯的嗓音添上兩分清甜,“謝謝阿琬姐姐!”

這世上從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,如果有,那定然是仙女下凡!

注視著眼前的仙女姐姐,菀菀覺得腿上的傷都瞬間不痛了。

綏寧站起身,此時,緒風過來了:“殿下,將軍讓屬下先行護送您回府!”

聞言,少女下意識瞟了眼湖麵,甲板上似乎已經空無一人,隻餘花燈飄搖。

胸腔內堵得慌,綏寧本想說有慕遲就夠了,不願再接受他的關照。

可因著菀菀傷得不輕,她隻好道:“這樣吧,慕遲,你先送菀菀去醫館,然後再帶她回府,本宮跟緒風走。”

“是!”慕遲領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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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頭,李承煜同蘇珩回到了春風閣的廂房內。

不久前,信使突然送來一封北疆急報,百香閣又恰巧走水,眾人便連忙轉移陣地。

本是讓緒風去將人接進來等他,可誰知,綏寧竟是尋著火勢,自個兒找過來了。

站在房中,蘇珩道:“先去換身衣裳,咱們儘快將事情談完,也好讓你早些回去。”

燭燈熠熠,映在男人濕潤的衣袍上泛著微光。

他離得有些遠,一張俊麵如覆寒霜:“世子爺何必如此玩兒我?”

眼神沉冷,卻不狠戾,像是鋪滿陰雲,如墜深淵,惆悵且無助。

注視著他略微泛紅的星眸,蘇珩內心詫異。

相識這麼多年,蘇珩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。

千軍萬馬尚且攻無不克,怎的遇著情事,卻是捉襟見肘了?

蘇珩有些想笑,略略揚唇道:“瞧瞧,這就生分上了?那群混賬,是我能攔得住的?”

幾位隨行的將軍雖是年長,但都乃愛玩的性子,硬要耍花招試探,他這個做主子的,也尤為頭疼。

“曾經的你,無牽無掛,始終被仇恨驅使,鋒利果斷,削金如泥,”款步靠近,蘇珩聲色沉穩,“可如今因為阿琬,他們很難不擔心,你這把刀但凡有了軟肋,就會變鈍。”

軟肋……

方纔在甲板上時,李承煜便有此顧慮,所以眾目睽睽之下,他連追都不敢追。

表現得太過在意,讓這丫頭成為他的軟肋,對誰都冇有好處。

神色再暗一分,李承煜喉頭滾動,隻覺酸澀非常。

“不過,我倒是覺得,”話鋒一轉,蘇珩又道,“心中有愛,方能無往不勝,為了守護所愛之人,你可以比從前更強。”

蘇珩望著他,頓了頓:“而今夜此舉雖是玩笑,但師兄希望你,能藉此徹底看清自己的心。”

房內幽闃,此話擲地有聲,伴隨他的腳步一同落定,敲在對方的心上,猶如餘音繞梁。

靜默少頃,李承煜抬眼看來,眸光裡有顯而易見的閃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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